互文性:网络时代对后结构主义的追思
来源:网络 时间:2022-03-19
提要:后结构主义对基于网络的超文本理念的形成与发展起过不同凡响的作用。克里丝蒂娃提出了“互文性”的概念,德里达论述了解构阅读的特点,巴特预言了理想化文本的某些特性。这些特性后来基本都由科技工作者通过电子超文本网络加以实现。后结构主义以“互文性”为核心的理论主张打破了关于原创性的神话、深化了人们对于文本特性的认识,并启迪人们去探索新的文本空间。“互文性”观念本身也为后人所发展。关键词:互文性 电子超文本 网络
由于光盘技术及万维网(WWW)的广泛应用,电子超文本正在迅速深入我们的生活。它既是一种新技术,又代表了一种新理念。这种理念与后结构主义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对此,超文本理论家公开予以承认。兰道便指出:超文本与晚近文本及批评理论颇多共同之处。超文本重新提出了巴特和德里达关于作者、读者及他们所阅读的文本的早已有之的假设;为超文本提供了标志性特点之一的电子链接,也将朱丽亚·克里丝蒂娃关于互文性的观念具体化了。超文本的观念成型与后结构主义的发展几乎同时,但它们的会聚并非仅属偶然,因为二者都源于对印刷书籍和层系思想这类相关现象的不满。[1]波斯特也认为:“后结构主义的理论价值在于,它非常适合于分析被电子媒介的独特语言特质所浸透的文化。”[2]这种理论价值的重要体现之一,便是关于“互文性”(intertextuality。又译“文本间性”)的主张与实践。
一 “互文性”的背景
“互文性”一词源于拉丁文intertexto,意为在编织时加以混合。在文学理论中,“互文性”是一个专门的术语,意指通过归因发现某一文本(或意义)是从其它文本(或意义)中析取或据以建构的。它着眼于特定文本(或意义)与其它文本(或意义)的联系。互文性是广泛存在的。兼综诸说的教材或旁征博引的史书固然颇富互文性,即使是号称“独创”的文学作品,同样依靠互文性来建构与展示自己的内涵,用典就是诉诸互文性的常见手法之一。当然,互文性并非单指文本之间的关系而言,历史的、社会的条件同样是改变与影响文学实践的重要因素,读者先前的阅读经历、知识储备和在文化环境所处的地位也形成至关紧要的互文性。互文性虽然广泛存在,但学术界公认它作为术语是20世纪60年代后期由克里丝蒂娃发明的。
朱丽亚·克里丝蒂娃(Julia Kristeva,1941-)是法国精神分析学家、语言学教授、符号学家、小说家与修辞学家,欧美学术界知名的学者。她于1964年从保加利亚来到巴黎攻读博士学位,自此定居于法国。1968年,她加入了左翼学生运动。1973年获得博士学位,学位论文于1984年以《诗歌语言中的革命》为题出版。1974年起,她在巴黎大学担任语言学教师,并不时到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开课。她的学术生涯是从语言学开始的。其后,她吸收了弗洛依德与拉康的演说,变成了精神分析学家,但又将这些先驱者的学说与后现代语境结合起来,形成了自己的特色。所出版的著作涉及符号学、文学批评、心理分析、哲学、政治学、神学,以至于半自传体的小说。克里丝蒂娃曾以其学术贡献获法国政府奖励。
在《词语,对话与小说》等论文中,克里丝蒂娃试图打破关于文本系由作者所规定的传统观念,主张一切能指系统都是由它们对先前能指系统的变形方式所界定的。文本并不单纯是某一作者的产品,而是它对其它文本、对语言结构本身的联系的产品。根据她的看法,“任何文本都是作为引文的马赛克被建构的,任何文本都是其它文本的熔铸与变形”,[3]任何文本都受读者已经阅读的其它文本及读者自身的文化背景影响。在博士论文《诗歌语言中的革命》里,克里丝蒂娃进一步发展了互文性的概念。弗洛依德曾经区分出在无意识中起作用的四种过程,即压缩(condensation)、移置(displacement)、视象(visual images)与润饰(secondary elaboration)。[4]克里丝蒂娃加上了另一种过程,即从一种符号系统向另一种符号系统的变换(transposition)。在上述过程中,旧的系统被解构,新的系统得以产生。新的系统可能运用同样的或不同的能指材料,变化多端的诸多意义彼此交迭,这就是互文性的由来。“互文性”这一范畴表明:每个文本都存在于与其它文本的关系之中。事实上,与文本及其生产者的关系相比,文本之间的相互关系重要得多。既有的文本为其它文本的创造与阐释提供上下文。从文体学的观点来看,正是将特定文本定位于某种文体,才能对它进行恰当的说明。不过,互文性并非传统意义上的文体学概念。因为它反映了文本边界的流动性,同时也表现了文体功能的某些混合。写实小说(faction)可以为例,它是“事实”(fact)与“虚构”(fiction)的融合。
克里丝蒂娃提出“互文性”的概念,所针对的是将文本视为自足的封闭实体的传统。她宣称任何文本都是对其它文本的吸收与变形。这一范畴获得了其它后结构主义者的首肯。巴特探讨了在文学背景中的互文性,得出了任何文本都是过去的引文的新织物的看法。德里达则将互文性确认为文学研究的唯一方式,将文本理解为自我参照的系统。不仅如此,“互文性”是相当宽泛的,不只适用于文本之间、书本与作者之间的关系,而且适用于文本与前在的能指系统的关系。所谓“能指系统”,可能包括社会话语的“文本”或主体身分。它因此可以理解为一种不求助于传统作者观念的解释文学与非文学的材料的作用的方式。自足的、密封的、置前景的能指系统被转换成为有所待的、开放的、置后景的能指系统,写作也成了反复再反复、重写再重写的过程。
二 互文性与解构
德里达以对西方从柏拉图以来重语音轻文字的传统的批判树起了迥异于索绪尔所代表的结构主义的旗帜。他不仅着力避免在赋予“所谓时间上的语音实体”以特权的同时排斥“空间上的书写实体”,而且将赋意过程看成一种差异的形式游戏。他说:“差异游戏必须先假定综合和参照,它们在任何时刻或任何意义上,都禁止这样一种单一的要素(自身在场并且仅仅指涉自身)。无论在口头话语还是在文字话语的体系中,每个要素作为符号起作用,就必须具备指涉另一个自身并非简单在场的要素。这一交织的结果就导致了每一个‘要素’(语音素或文字素),都建立在符号链上或系统的其他要素的踪迹上。这一交织和织品仅仅是在另一个文本的变化中产生出来的‘文本’。在要素之中或系统中,不存在任何简单在场或不在场的东西。只有差异和踪迹、踪迹之踪迹遍布四处。”[5]德里达作为前提加以肯定的综合和参照,并非发生于文本内部,而是发生于文本之间。作为阅读对象的特定文本是在场的,但它的意义不能由自身的指涉获得,而只能在与不在场的其它要素的联系中赋予。因此,他的理论与克里丝蒂娃关于互文性的主张是同气相求同,同声相应的。
德里达发明了“延异”(differance)这一新词来概括文字以在场和不在场这一对立为基础的运动。根据他的解说,延异是差异、差异之踪迹的系统游戏,也是“间隔”的系统游戏,正是通过“间隔”,要素之间才相互联系起来。这一解释完全可以移用来说明电子超文本的特性。电子超文本的基本要素是一个个的文本单位,这些文本单位因为彼此之间存在间隔(不构成连续文本),才得以组成超文本,就此而言,间隔是积极的,是联想生成的空间。当然,间隔使得这些文本单位彼此之间存在差异,这些差异使得锚地的在场与否成为一种悬念,当我们点击网页上的链接、在经历了需要耐心的等待之后迎来的是浏览器上“此页不存在”的提示之后,完全可以体验到间隔本身的消极性(这是阅读连续文本时体验不到的)。构成文本单位之联系的链接因为这些单位之间的差异而得以延续(从一个页面指向另一个页面);反过来,链接本身又因为上述延续而产生变异(页1与页2的链接并非页2与页3的链接)。这种因异而延、因延而异的运动正是电子超文本所固有的。诚如德里达所言,“作为文字的间隔是主体退席的过程,是主体成为无意识的过程。”[6]因为有间隔,链接才成为必要;因为有链接,间隔才不是纯然无物的空白,而是一种特殊形式的文字。间隔出现时,原有的阅读或写作中断,主体从而退席;但是,这种退席与其说是撒手而去,还不如说是新的出席的准备。间隔也促成了用户心理由意识向无意识的转化,这种转化不过是相反的心理运动的前导。在等待原有的文本退场、新的文本出场之际,电子超文本网络的用户尽可抓紧时间从事其它活动(打开另一个浏览器窗口,喝茶等)。因此,间隔增加了信息接受过程中的干扰。但是,这段时间亦可被用户作为反思之用,有助于从新的内心视点审察先前浏览的文本,因此,间隔又增强了信息接受过程中的理性精神。这就是超文本的间隔所包含的辩证法。 德里达所铸造的“延异”一词,表明了后结构主义与自己的前身的差别。结构主义看重共时性而非历时性,认为结构的各种要素是同时出现的。相比之下,德里达则注意到要素在时间上的差异。“延异”之延,正是时间性的;“延异”之异,才是空间性的。因此,“延异”恰好是时空的统一。理解“延异”这一概念对把握超文本的特性大有裨益。超文本的多种路径可以通过地图等形式在空间中展示出来,但是,对于这些路径却不能同时加以探寻。因此,超文本的结构本身就包含了时间与空间的矛盾。当用户选中某一种路径时,其它路径在空间上便由在场转化为不在场,对它们的探寻相应也就被延缓下来。当然,这种延缓并不是结构的破坏,而是超文本的结构魅力之所在:在每次探寻之外总是存在新的探寻的可能性,路外有路,山外有山,峰回路转,奥妙无穷。德里达所谓“延异”实际上是将结构理解成为无限开放的“意指链”(a chain of signification),而超文本则使这种意指链从观念转化为物理存在,从而创造了新的文本空间。
德里达还使用“播撒”来表达一切文字固有的能力,揭示意义的特性和文本的文本性。在德里达看来,意义就像播种时四处分撒的种子一样,没有任何中心,而且不断变化;文本不再是自我完足的结构,而是曲径通幽的解构世界。不存在所谓终极意义,那么,表意活动的游戏就拥有了无限的境地。这个隐喻同样可以移用来概括写作与阅读电子超文本时意义的变化。如果说线性文本强调文本的内部关系、因而强调意义的会聚性(所谓“主题”正是这种会聚性的概括)的话,那么,超文本则更为重视文本的外部关系,因而使意义的发散性显得相当重要。漫游于电子超文本网络之中,我们从一个页面进入另一个页面,也就是从一个语境进入另一个语境,这种运动是随着我们的兴趣而延续的,通过阅读所把握的意义随着上述运动而“播撒”,无所谓中心,也无所谓终极。即使上网时心存中心(例如搜寻特定主题的资料),这种中心也为电子超文本网络的特性所消解;即使上网作为一种活动存在为用户的时间和支付能力所决定的间断,但这种间断并不是发展的螺旋式上升,亦非对终极意义的领悟,不过是新的漫游的准备。 我国古代治学传统中,早就有“六经注我”与“我注六经”的分别。德里达眼里的读者,同样有着重主观与重客观的分野。重主观的读者自以为有权力随便增添什么东西,重客观的读者则拘谨得不敢投入任何自己的东西。德里达认为这两类人都不懂得阅读,要求超出二者之外而进行解构阅读。解构阅读是文本自身解构而造成的意义播撒(dissemination of meaning),依赖于文本而又不为文本所囿。它不追求思想和表达的连贯性,也不追求传统意义上的阐释或说明。它强调互文性,企图抹去学科界线,这在精神上与超文本相通。
德里达认为解构是“写作和提出另一个文本的一种方式”。[7]超文本的阅读同时也是写作。网上一位知名作者指出:“众所周知,解构阅读和传统阅读的最大区别在于‘可写’和‘可读’,传统阅读是重复性的可读,解构阅读是批判性的可写。……网络上面的联手小说,正是这么一种解构阅读产生的怪胎:没有刻意安排好的故事线索,没有什么主旨、主旋律之类的群众伦理诉求。每个续写者都只是他对于原来的文章进行解构阅读后的主观观察和本体理解,他没有也不肯去猜想故事是否有着在公认价值体系下的统一所指,在网络联手的过程中,这也是不可能的,因为联手者来自各种不同的社会价值环境。”作者参预发起的网络联手小说《守门》(http://eway.963.net)中,任何一个人都可以用一个虚构的角色参加进去。“角色扮演类型的《守门》让每个人保留的独自的视觉,任何场景和事件都是个体的感受,与他人所知无关,这是一种最为自由的个人精神的张扬。在这样的网络联手小说中,道德、价值观念、文笔、风格都成为了段落性的个别东西,整个情节发展只有能指,没有所指。重复的只是某一个具体生命由于其经历和所思所感在一次叙述中的表露,那不是历史道德的积累,也不需要反映狭隘区域利益的法规。在传统媒体社会中,个体生命感觉的文化表达总是很难拥有最大传播范围的可能,而网络角色扮演小说让这种个人自由叙事伦理得到一个最广阔的相容空间,网络社会环境确实是解构主义的一个最大最好的舞台。”[8]
三 互文性与本文
后现代主义强调能指与所指的分裂,巴特就是如此。巴特原来是个结构主义者,在1968年“五月风暴”失败之后倒戈,对结构主义的美学理论和批评方法加以批判,从而转向后结构主义。巴特反对结构主义试图从一个故事中抽取模型、从模型中概括出具有普遍性的叙事结构、再将这一结构应用于其它故事的做法,主张将“本文”与“作品”加以区别。根据他的看法,“作品”的概念是相对于结构主义而言的。作品中的能指与所指相互统一,存在固定的、对应的象征意义,存在作为最终探索目标的所指或意义的结构。阅读的意义就在于探寻这种结构。“本文”的概念则是巴特新创的。本文是能指的天地。能指与所指相分裂,彼此之间发生了自由的、无目的的意指,这是一种无穷无尽的象征活动,由此而产生的任何意义都是随时生灭的,没有中心、没有连贯。对“作品”的阅读仅仅是一种理解、一种文化消费,而对本文的阅读则是一种创造,这种创造实际上是一种游戏。巴特的《S/Z》一书,既为后结构主义树立了阅读范例,又为超文本阅读开了先河。这本书将巴尔扎克的短篇小说《萨拉辛》切成561个阅读单元,逐一进行讨论,然后以令人惊讶的错综复杂的方式将这些讨论组织成交叉参考,在这一过程中生产出篇幅远过于原作的文本来。
巴特的“本文”观包含了某种网络的观念。这里有两个层次的问题:其一,某个语词之存在,都以其它语词的存在为条件,语词的意义是由其它语词所组成的无形词典所规定的;其二,文本之所以成为文本,也以其它文本的存在为条件,文本的意义同样是由其它文本所组成的无形网络所规定的。巴特心目中的理想文本,是一种链接众多、彼此交互的网络,是一个能指的星系,没有所指的结构,没有开头,可以颠倒。读者可从几个不同入口访问它,没有一个入口可以由作者宣布为主要的。这一理想正为万维网所实现。在万维网上,任何一个作者都可以将自己所写的超文本文件链接于其它任何文件,如果这种可能性被所有的作者都加以探索的话,那么,每个文件就将链接到其它所有的文件,从而产生无穷无尽的可能的文本。通过链接,文本分了支,这种分支近于无限,远非任何个别作者或个别读者所能穷尽。万维网既无开端,又无结尾,只是呈现为一个不断膨胀的中部。在理想的超文本中,没有一个节点具备相对于其它节点的优先权,各个要素的顺序可以任意跳跃。 罗兰·巴特的文本观导源于对“作者具有某种君临读者之上的权利”的传统观念的反拨。他将“文”区分为两类,即“能引人写作者”(le scriptible)与“能引人阅读者”(le lisible)。前者是“有可能写作的东西”,后者是“不再可能写作的东西”。罗兰·巴特认为能引人写作者是价值所在,“因为文学工作(将文学看作工作)的目的,在令读者做文的生产者,而非消费者。”相比之下,能引人阅读者充其量仅具有相反的价值,即能够让人阅读,无法引人写作。他将能引人阅读者称为“古典之文”,因它在传统的文学体制下获得肯定。其时,读者陷入一种闲置的境地,不与对象交合,不把自身的功能施展出来,不能完全地体味到能指的狂喜,无法领略及写作的快感,阅读仅仅是行使选择权。他所向往的文学体制,自然是与传统文学体制背道而驰的。它为读者从事写作、实现角色转换提供了高度的自由。传统意义上的作者因此完全丧失了君临读者的权利。很明显,电子超文本就是这种“能引人写作者”,它将作者和读者变成了合-作者(co-writer)。
罗兰·巴特所谓“能引人写作之文”与“能引人阅读之文”,存在一条重要区别:前者是生产,后者是产品。在传统的时代,是产品(亦即“能引人阅读之文”)构成了文学的巨大本体。然而,理想之文不应是产品,而应是生产,亦即“正写作着的我们”,或者说是“无虚构的小说,无韵的韵文,无论述的论文,无风格的写作,无产品的生产,无结构体式的构造活动”,说到底是随意所之。“在这理想之文内,网络系统触目皆是,且交互作用,每一系统,均无等级;这类文乃是能指的银河系,而非所指的结构;无始;可逆;门道纵横,随处可入,无一能昂然而言‘此处大门’;流通的种种符码(codes)蔓衍繁生,幽远惚恍,无以确定(既定法则从来不曾支配过意义,掷骰子的偶然倒是可以);诸意义系统可接收此类绝对复数的文,然其数目,永无结算之时,这是因为它所依据的群体语言无穷尽的缘故。” 在罗兰·巴特看来,存在两种截然相反的考察角度:一种是“将一切文置于归纳和演绎兼具的往复运动中,以不偏不倚的科学目光,对它们一视同仁,从归纳的方向,强使它们重返总摹本(la Copie),而后一切文都将从这总摹本演绎生发出来”;另一种是“把每篇文都放回到运作过程中”,看它如何无休止地“穿行于无穷无尽的文、群体语言(languages)及系统而呈现出来”。罗兰·巴特显然是倾向于第二种角度的。这种角度事实上就是强调文本的动态过程而非其稳态特征(所谓“独特性”)。[9]
罗兰·巴特的上述观点,实在相当精彩,为后来的超文本理论家所服膺。他所说的“能引人写作之文”的特点,也就是超文本所具备的交互性、交叉性与动态性。他所写的《符号帝国》(1970)一书,将符号学理论糅入自己所观察与思考的日本文化现象中,蕴含着某种超文本的旨趣,诚如夫子自道:“本文和影象交织在一起,力图使身体、面孔、书写这些施指符号得以循环互换;我们可从中阅读到符号的撤退。”[10]据作者自述,《S/Z》一书乃因由高等研究实验学院1968与1969这两个学年的研讨班而形成的工作印迹。其时,电子超文本尚在酝酿中。但是,罗兰·巴特论“理想之文”论述已经接触到了电子超文本在交互参照方面的重要特征:其一,电子超文本自身是网络(内部有节点与链接),同时又和其它超文本相互联系,既无中心,又无边缘,更无所谓等级。其二,电子超文本自身形成了“能指的银河系”,即后人所说的“文本宇宙”。其三,作为网络的电子超文本无所谓“始”,也无所谓“终”,任何一个网页都可以被设定为首页。其四,电子超文本的运作是可逆的,目前许多超文本浏览器都有“前进”、“后退”功能。其五,电子超文本网络的信息资源呈分布式存在,一方面“门道纵横,随处可入”,另一方面没有哪一处算得上传统意义上的“大门”(常言之“门户站点”就有许多家)。其六,对于链接的追踪凭联想而定,与其说遵循既定法则,还不如说是随心所欲。其七,电子超文本网络所能包容的文本数量,在诸网互联条件下,事实上是无止境的。
四 “互文性”的价值
在文本观念的发展史上,互文性这一范畴具有重要价值。对此,可以从以下三方面加以认识:
打破关于原创性的神话。除了学术写作经常加注解或附上参考文献篇目之外,某种文本对其它文本的依赖关系很少被明示,所谓“文学创作”尤然。久而久之,在社会上形成并扩散了有关作者(特别是作家)的“独创性”的神话。“互文性”却抹去了这些人头上的灵光,揭示了他们对于前人已有作品的依赖性。事实上,从个体的角度看,任何作者都是从读者转化而来的。从来没有读过任何文本的人根本无法从事写作,正如从来没有听过说话的人完全不可能具备言语能力那样。宣示自己对前人作品的取鉴无损于作者的贡献,前提是这种取鉴并未流为抄袭。影片《大话西游》之类作品公开宣示渊源有自、对它的理解有赖于阅读相关作品的经验,这种做法是扩大了自身的影响而非相反。“互文性”这一范畴从而深化了我们对于作者和读者之交互的理解,有助于将文学活动看成写作和阅读递相转化、作者和读者的角色不断转换的过程。虽然克里丝蒂娃本人未曾明言,但互文性看来并非文本自身的一项特性,而是对它的阅读在作者及读者之间制造的某种默契。正因为作者与读者在某种程度上享有共同的知识背景,或者说作者与读者之间并不存在鸿沟天堑,互文性才得以实现。
增进了对于文本特性的认识。“互文性”这一范畴的提出,打破了文本作为自足的密封整体的观念,代之以文学生产是在其它文本在场的情况下进行的观念。据此看来,任何文本事实上都是对既有文本的重写。对于克里丝蒂娃来说,任何文本事实上都是互文本,都是一个与不计其数的其它文本(包括未来的文本)互动的站点。这种互动,既包括公开、明显的引用或参考,又包括对已有文本的同化或模仿,还包括对于既定惯例的认同与遵循。不仅如此,肯定“互文性”的存在,每个文本都有其边界的观念便成了问题。任何文本都存在于巨大的、涉及多样文体与媒体的“文本宇宙”中,没有一个文本是独立的孤岛。既然文本通过相互联系形成了硕大无朋的网络,哪儿是它的开端?哪儿又是它的结尾?“‘互文性’的观念戏剧性地混淆了书本的轮廓,将它的整体性形象消解成关系与联系、解释与碎片、文本与上下文的无界、无限的编织品。”[11]“互文性”的观念也使我们以新的眼光来看待电视,不是将它看成由离散文本组成的系列,而是视之为绵延的视频流。不论是对于什么媒体而言,文本都是可塑的,其界限可以由读者重划。而且,“互文性”还开拓了文艺批评和文艺研究的思路。既然文本以彼此交织成网络的形态存在,我们便可以将有待评析的特定文本视为网上的纽结,通过比较对同一主题的不同处理(或者对不同主题的同一处理)等做法来把握其特征。互文性通常被界定为一个文本间接提到另一个文本之处。但是,既然阐释是个活跃的、个人化的过程,文本可能也包含甚至其作者都未意识到的对其它文本的隐蔽涉及。揭示这种隐蔽涉及也是文艺批评与研究的任务之一。
描绘了新的文本空间。虽然索绪尔强调符号之关系的重要性,但结构主义的缺点之一是将个别文本作为离散的、封闭的实体,将视野集中在文本的内部结构上。相比之下,克里丝蒂娃则更为强调文本之间的关系或其外部结构。她曾经勾勒了由写作主体、接受者(理想读者)和外部文本构成的对话图式,并将文本空间描绘为具有纵、横两轴的交互平台。水平的轴线连结着文本的作者与读者,垂直的轴线连结着特定文本与其它文本。“词的状态因此被从纵、横两方面加以界定。就水平轴线而言,文本中的词语既属于写作主体,又属于接受者;就垂直轴线而言,文本中的词语被定向于在前的或同时存在的文丛。”[12]上述两轴创造出二维空间。在这一空间中,上述4种要素并没有固定的位置,只有作者、读者、文本与互涉文本之间的运动。这种运动就是延异,只能通过在阐释中获得说明的痕迹加以追踪。复调的虚拟存在被织进文本间的相互关系。在现实主义传统中,观众被说服相信置身于进行中的叙事现实。相比之下,互文性提醒我们:我们是生活在一个以媒体为中介的现实之中。我们从现实主义作品得到一种情感卷入的愉悦,而后结构主义则试图给读者批判性解构的愉悦。对于超文本作者与理论家来说,互文性提供了一种有关新的文本空间的适当描述。在电子超文本网络中,每次点击都打开了一个新的文本空间。这些空间可以层叠,可以跳转。只要知道网络上的页面已有数亿之多,而且每时每刻还在增加,便不难知道文本空间构成单元的数量是近于无穷的。我们在网上以冲浪的方式进行浏览,事实上也就是追踪文本意义的播撒、就是证明延异的存在与互文性的重要。
五 “互文性”的发展
后结构主义者所提出的“互文性”观念,为后人所发展。在这方面,值得一提的是从“互文性”到“跨文本性”、从词语到图象、从网络到泛网络的变化。
受“互文性”这一概念的启发,西方学者吉尼特(G.Genette)于1982年提出了包容范围更广的范畴——跨文本性(transtextuality)。他开列了五个子类:其一,互文性。其二,侧互文性(paratextuality),指主要文本与其派生文本(paratext)之间的关系。如果将通常所说的正文当成主要文本的话,那么,派生文本便包括前言、献词、鸣谢、目录、注解、图例、后记等。其三,原互文性(architextuality),指的是将一个文本视为某一(或某些文体)的一部分所形成的关系。其四,元互文性(metatextuality),指的是一个文本对另一个文本外显的或暗含的评论关系。其五,超互文性(hypotextuality),即一个文本与作为其基础但又被变形、修饰、发挥或扩展的文本或文体之间的关系,见于滑稽模仿等场合。其后,斯塔姆(Stam)等人又指出:“互文性”就其原义而言指的是外互文性(extratextuality),即文本的外部关系。与互文性相对而言的另一个范畴可称为内互文性(intratextuality),即同一文本内部各种要素的关系。在以上目录中,还应加上基于计算机的超文本性(hypertextuality),其特点是一个文本能够将读者直接引向另一个文本,不管其作者或位置。[13]
在实践中,互文性的概念不仅应用于文学批评,而且被用以阐释由图象组织的文本。例如,一位学者所作的分析表明:一幅香烟广告将所宣传的产品和白兰地酒、咖啡并置,利用后者在西方消费者心目中所具有的力量、富足及优质的含义,诱导对香烟的相应联想,便是利用了内互文性。由于法规不允许做试图说服公众吸烟的广告,这种暗示性的联想对香烟推销是相当重要的。外互文性同样在香烟广告中得到利用。Benson&Hedges公司在推销Silk Cut牌子的产品时,打出的广告在画面上只出现一幅紫红色的丝绸(silk),中部沿着对角线加上一条卵形的切割线(代表“cut”)。虽然广告本身没有出现任何与自己的品牌或香烟有关的字样,但附加的规定性说明“政府敬告市民,吸烟有害健康”的字样已经成为广告的注解。在Silk Cut的牌子广为人知之后,公司做广告甚至不必再亮出丝绸与切割线之类图形。例如,1992年推出的一幅广告只在白底上绘出一只犀牛,犀牛头顶紫色的帽子,帽子中部有个洞,露出犀牛角来。帽子未必是丝绸的,洞虽然和切割或切口有关,但毕竟不那么直接,可是,广告却利用互文性调动了人们的知识背景,使之联想到这是Silk Cut牌子的香烟广告。当然,这种联想是间接而非直接的。不过,倘若观者经过一番玩味才悟出广告的奥秘,那么,这种解开谜底般的快感据信可能增强广告的说服力,因为它在肯定观众的颖悟的同时解除了他们出于自我防御机制对广告之诱导的抵抗。和直言性广告相比,基于互文性的广告更需要接受者知解力的配合,这种配合有些时候会出现始料未及的情况。例如,画面上出现半盛咖啡之杯的广告,本是为了暗寓香烟的可口、优质,却可能会使接受者误认为杯中所盛为牛奶、冰淇淋等,从而和其它类似产品的广告相混淆,结果广告所增加的并非香烟的销量;再如,以丝绸寓意阴柔,加上切口或切割,可能会使人产生性侵犯的联想。相比之下,超文本以物化的形态将所欲引导的联想固定下来,链接本身具有很强的确定性,误解的概率无疑大大降低。[14]不仅词语之间、图象之间存在互文性,词语与图象之间同样存在互文现象。为了说明这一点,罗兰·巴特引入了“锚地”的概念。[15]语言要素可以用来固定或限制一个图象的解读,反过来,一个图像的说明性用法可以固定对于模糊的词语文本的理解。我国古代的题画诗、现代流行一时的连环画,便是图文相互参照的例证。互文现象同样见于音响与其它信号的关系之中,音乐的标题可以为例。由此看来,互文性这一范畴完全可以用来分析结合了多媒体信息的超文本,说明各种因素相辅相成的关系。
由于电子超文本网络的建设,昔日仅仅是观念形态的互文性已经借助数码技术获得了新生。媒体(并不只是文本或意义)间的互文性早已成为值得关注的研究课题。例如,同一题材的作品(如《三国演义》)既见于电影,又通过广播传送;既以书本形态被阅读,又在电子游戏中被把玩。不仅如此,我们正在进入电力网、电信网、广电网和电子超文本网络趋于合一的泛网络时代,各种媒体上的信息流动、信息形态转换也已提上议事日程。处在这样的时代,互文性具备了更为丰富的含义。
应当指出:电子超文本技术不仅展现了互文性的丰采,同时也提供了检验与审视关于互文性的理论的方法。据介绍,曾有位教授引导学生开展这类研究。学生们用的是Macintosh计算机上的超文本软件,教授让他们对德莱顿(J.Dryden,1631-1700)、佩皮斯(S.Pepys,1633-1703)、弥尔顿(J.Milton,1608-1674)和斯普拉特(T.Sprat,1635-1713)这几位大家的作品进行分析,所有选定的文本均写于1667年。学生们用计算机来确定每个文本是否能通过词或概念与其他文本关联起来。实验的条件虽然限制了结果的确定性,但有些学生显然能够发现文本中的一些观念不能追溯到其他文本。而这些观念也许就是原创性的,不受互文性的影响。[16]由此看来,“互文性”这一范畴是增进而非穷尽了对于文本特性的认识。它本身也还有待于进一步界定。例如,如何对互文性加以评价呢?互文性是否有强弱之分?若有的话,互文性最强的作品是另一个文本的不可辨别的复制吗?互文性最弱的作品是接近无所依傍的匠心独运吗?前者是否趋向于“无一字无来历”?后者是否趋向于仅仅涉及自身(无一字有来历)这一不可企及的目标?诸如此类的问题都颇足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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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Landow, George P. What’s a Critic to Do? Critical Theory in the Age of Hypertext. In Hyper/Text/Theory. Ed. George P. Landow. Baltimore (Md.): Johns HopkinsUniversity Press, 1994, p.1.
[2] 马克·波斯特《信息方式:后结构主义与社会语境》,范静哗译,商务印书馆2000年9月第1版,第113页。
[3] Kristeva, Julia. Word, Dialogue, and the Novel. In The Kristeva Reader. Ed. T. Moi.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86, p.37.
[4] 弗洛依德《精神分析引论》,高觉敷译,商务印书馆1986年11月版,第129-139页。
[5] 巴里·斯密里斯等《德里达的学位,一个荣誉的问题》,《一种疯狂守护着思想:德里达访谈录》,何佩群译,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1月版,第76页。
[6] 德里达《论文字学》,汪克家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9年12月版,97页。
[7] 《一种疯狂守护着思想:德里达访谈录》,何佩群译,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1月版,第19页。
[8] 笨狸(http;//banly.yeah.net/)《网络联手小说——真正的解构文本》,《网络世界》1999年4月5日,50版。
[9] 罗兰·巴特《S/Z》,屠友祥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10月版,第51、56、62、55-56页。
[10] 罗兰·巴特《符号帝国》,孙乃修译,商务印书馆1994年2月版,第1页。
[11] Christopher Keep, et al. Intertextuality. http://jefferson.village.virginia.edu/elab/hf10226.html.
[12] Kristeva, Julia. Word, Dialogue, and the Novel. In The Kristeva Reader. Ed. T. Moi.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86, pp.35-61.
[13] Chandler, Daniel. Semiotics for Beginners. http://www.aber.ac/uk/~dgc/semind.html.
[14] Langan, Carherine R. Intertextuality in Advertisements for Silk Cut Cigarettes. http://www.aber.ac.uk/~ednwww/Undgrad/ED30610/crl502.html.
[15] Barthes, Roland. Image - Music - Text. Collins: Fontana, 1977, p.37.
[16] 迈克尔·海姆《从界面到网络空间——虚拟实在的形而上学》,金吾伦、刘钢译,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2000年7月版,第3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