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乳肥臀”女性形象的身体美学意蕴
来源:网络 时间:2022-03-19
“身体美学”(Somaesthetics)概念是由20世纪90年代美国新实用主义美学代表人物理查德?舒斯特曼(Richard Shusterman)提出的。他将“身体美学”划分成三个层面,即分析层面、实用主义层面和实践层面。在舒斯特曼看来,“身”意味着处于社会关系体中,是受社会文化影响和塑造的身体,“体”则强调的是动态的、活生生的身体。{1}舒斯特曼身体美学的出场有两个重要因素,一是对西方传统哲学和美学的身心二元论之反拨,二是受中国和合文化影响。以舒斯特曼身体美学思想作为理论视域,“带着中国问题进入西方问题再返回中国问题”{2}对莫言作品中的女性形象进行剖析,具有启示价值。
虽然“身体美学”的概念出现得比较晚,但也一直内蕴于中国文化中。在中国古典文化中,“身”与“体”所表达的意涵几乎相近,并不如舒斯特曼区分得那样严格。《说文解字》对“身”的解释是:“身,躬也,象人之形。”{3}段玉裁注解为:“躬谓身之躯,主于脊骨也。”{4}显然,“身”指的就是人的肉身躯体。与“身”相应的“体”原写作“”,《说文解字》将其解释为:“体,总十二属之名也。从骨,声。”{5}段玉裁注解为:“十二属,许未详言。今以人体及许书核之。首之属有三:曰顶,曰面,曰颐,身之属有三:曰肩,曰脊,曰尻;手之属有三:曰肱,曰臂,曰手;足之属有三:曰股,曰胫,曰足。”{6}可见,“体”本义也指人的躯体。当然,与“身”一样,“体”也兼具突出的动词涵义。“身”为生物性,是“体以及体的社会身份的获得才使得人具有了社会性,比如体验,存在主义去存在就是以身躯体验社会生活的过程”,两者既可指生物学意义上的肉身躯体,还可包涵身体力行、亲身体验之意。
在东方,对女性的书写从神话、史诗中就可以找到原型,如印度史诗《罗摩衍那》中的地母悉多,中国古代神话中的女娲等,其共同特征是她们用大地一般宽厚的胸膛养育、培育子孙,拥有博大的情怀。而莫言小说《丰乳肥臀》中的上官鲁氏是特别典型的例子,作家以丰富、沉重的情感,以女性身体书写作为一个隐喻,对生命、社会历史与时代问题进行新颖的思考与探索。上官鲁氏一生忍辱负重,几乎经历了中国整个由灾难、苦痛、创伤和屈辱组成的20世纪,她勤劳勇敢、乐善好施、急人所难、爱惜生命,以坚忍的生命韧性和无私的奉献精神,养育了上官家一群儿孙,显示出伟大的母爱情怀。上官鲁氏这一形象也体现了乡野粗民人性的柔韧与厚重,彰显出平实、善良、坚忍与深沉的乡野精神。在弥漫着历史、战争的硝烟背景中,小说述说了女性伟大、朴素与无私的精神,讴歌了生命的本体意义,更是一曲苦难母亲嘶哑的悲歌。
从身体美学视角看,人们对女性审美观念的形成是社会文化建构的产物,而非自然生成,即身体美观念、标准的形成不是孤立、私人的,而是与社会文化乃至权力对它的编码、规训有着紧密关联,因其理论抓住了文化的根底而受到学界的高度关注和重视。本质上说,身体乃至人物都是喻体,是作者借以展开再现与阐释的功能体,是对身体美的自觉,是对生命本能的积极追求。莫言小说中女性身体美的观念是作者反思动荡的社会时局,在一种无序的政治、社会秩序下建构起来的。因此,这种身体美学又具有了社会文化学的属性。
正如书名,莫言将目光聚焦于表征女性的“乳”和“臀”上,用近乎显微镜式的细描手法建构了一个“乳房”与“臀部”交相辉映的世界,各种乳房和臀部扑面而来,有母亲的乳和臀、姐姐的乳和臀、女老师的乳和臀、女战士的乳和臀、主妇的乳和臀,有石膏模特的乳和臀、照片上的乳和臀、电影里的乳和臀,有大乳小乳、胖乳瘦乳、白乳黑乳、高乳平乳、冷乳滑乳,当然,臀亦有大小之别、颜色之异,不一而足。莫言让女性身体成了审美的对象,“丰乳肥臀”的表征在一定程度上与中华远古时代生殖崇拜影响下形成的“丰乳、隆腹、肥臀”的女性美观念相一致{7},也是对《诗经》时代“羊大为美”的女性人体美观念的继承{8}。在人类社会早期,“丰乳、隆腹、肥臀”的女性形象,寄寓着人类对生命绵延性、永久性的祝福与憧憬。对女性拥有强大的生殖能力的崇拜,并且直接以生理快感作为评判美与丑的标准,凸显了身体生理学意义上的美。这一条线索或许可以为我们揭示中国美学史的另一侧面,即中国的美学并不像有些学者认为的那样,是从原初的“羊大为美”逐渐演化发展为心理意识层面的审美活动{9}。当然这与中西方传统文化对女性的形象描述,如对“高唐神女”与“维纳斯”的审美表达有所不同{10}。
《丰乳肥臀》的主人公上官鲁氏是作者极力表现的对象,丰乳肥臀的她嫁给了无生育能力的上官寿喜,她在传宗接代的压力和逼迫下,通过“偷人借种”的方法前后与七个男人苟合,产下一堆孩子。莫言说:“这部作品是写一个母亲并希望能代表天下的母亲,是歌颂一个母亲并期望能借此歌颂天下的母亲。”“我真诚地想在这部书里歌颂母亲,歌颂人民,歌颂大地。”尽管上官鲁氏的闪光点很多,如她坚忍不拔,无私奉献,含辛茹苦地拉扯大了上官家的一群儿种,但小说也对其人生的另一面进行了全景式的描写,如女儿来弟偷情,她为他们把风;儿子嫖娼,她为他拉皮条;还有她自己一生荒唐的淫乱史,与她姑父乱伦生下来弟和招弟,与江湖郎中私通生下想弟,与和尚偷情生下念弟,等等。而且这些行为几乎都是上官鲁氏主动行动的结果。她对姑父说“肥水不流外人田”,对卖肉的说“我是来给你送肉的”。由此可以说,莫言此部作品有着高度的文化诗学自觉。 从另一方面来讲,莫言这种无节制的细节描写尤其是丑陋的生理细节展览无法使小说升华为艺术之境。这种对女性生理特征病态般的窥探实际上表现了男性对女性生理隐私的欲望。波伏娃认为女性作为“他者”,在男性的审美关系中,女性美的出场,不仅是女性主体的身体美理想的本己表达,更是男性世界深层欲望或意识的折射。从某种程度上讲,莫言“丰乳肥臀”的女性身体塑造,充满了男性意识。在此,女性“纯粹为了肉体本身代表肉体,她的身体不是被看作主观人格的投射,而是被看作深陷于内在性的一个物”{11},其缘于男性生物本能对女性的想象。
人类生命的延续性,通过女人的生育力得以实现。女人孕育新的生命与果实和谷物从耕地上长出来一样,土地与女人由此具有一种意义关联。女人如同大地,是生命的摇篮和希望。丰乳肥臀的上官鲁氏之于莫言,如波伏娃指出的,对男人而言,“女人是诗”{12}。尽管莫言小说《丰乳肥臀》对女性的塑造在某种程度上具有男性意识色彩,但对“图腾之母”“大地之母”的言说,反映了女性较之于男性在性别美学上的独特优势。对女性的讴歌,实质上是向人世间最美好、最神圣的精神作由衷的礼赞。莫言以男性的目光和专业作家的笔调以及天马行空的想象,极尽语言刻画形容之能事塑造出“丰乳肥臀”上官鲁氏这一女性形象,其体现的身体美学意蕴的丰富性就在于,她不啻于“女性美的男性制造”的美学内涵,透过她的美丽我们还震慑于美的力量,可以感受到那种无私至纯的生命大爱与单纯真实。上官鲁氏不仅在于她是现实生活中母亲原型的曲折反映,更在于她是基于当时社会背景下人们的审美观念所虚构的产物。因为只有在想象中,才能无限制地投射人们对于女性所有的审美欲望和审美理想,构成独特的女性美。在此意义上,作为一个较之莫言前期作品中的女性更为完整、丰满、生动的虚构母亲形象,上官鲁氏更能最为真实地反映人们对于真实母亲形象的建构要求。这就是《丰乳肥臀》的出场在女性审美史中的美学意义。
{1} [美]舒斯特曼:《身体意识与身体美学》,程相占译,商务印书馆2011年版,第4页。
{2} 刘小枫:《现代性社会理论绪论――现代性与现代中国》,上海三联书店1998年版,第3页。
{3}{5} 许慎:《说文解字》,中华书局1998年版,第170页,第86页。
{4}{6} 许慎:《说文解字》,段玉裁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388页,第166页。
{7} 方英敏:《中华史前时代人体美的起源》,《吉首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6期。
{8} 方英敏:《论〈诗经〉中的人体审美观念》,《社会科学家》2008年第9期。
{9} 成复旺:《中国古代的人学与美学》,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57页。
{10} 叶舒宪:《高唐神女与维纳斯――中西文化中的爱与美主题》,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23页。
{11}{12} [法]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陶铁柱译,中国书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173页,第215页。